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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二舅们本来命运不至于此,他们中的很多人本来是应该有另一种人生,是时代的局限或不合理的制度,让他们输在起跑线上,并且剥夺了他们改变命运的机会。

2.只有在令人绝望的的土壤里,才不会有内耗!

 

(一)

俺们村在苏鲁边境的平原上,左面是沂河,右面是京杭运河,南面是陇海铁路,是一个拥有5000多人的大村。本周“二舅”火了,在我幼年的农村生活经历中,也有印象颇为深刻的两位二舅式的人物,今天就讲讲他们的故事。

第一位“二舅”是洪涛大爷,他是我的本家堂伯,洪涛大爷是我们家的嫡长孙。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四个儿子中,属他家那一枝过得最好,至少有地3000亩。洪涛大爷的母亲来自一门五进士的仲村宋氏,也是鲁南的名门望族。所以,洪涛大爷是我们王家的“太子”,含着金钥匙出生的,长得又高又帅,可惜与“富”无缘,因为,他出生那年就碰上了土改,没多久父亲又死了,从“高富帅”跌落为“高穷帅”。

洪涛大爷上小学时,村里开始成立生产队,没有生产队愿意要他们孤儿寡母,最后还是爷爷利用大队会计的特权,给六队队长说情,“走后门”进入了六队。现在看起来这是很小的事情,当时却是关系到能否挣得上工分、分得了口粮的大事情。

洪涛大爷母子在六队过得也不好,队里不给他们分房子,于是就在村头搭了两间草棚住;队里出工,给他们娘俩分配重活,但是分粮食的时候,分到的都是质量最差的。

进入60年代中期,洪涛大爷到了说媳妇的年龄,他精明的母亲知道凭家里的成分肯定没有姑娘嫁过来,于是许诺让儿子给本村最让人看不起的齐老六当上门女婿。可惜,那几年越来越讲“成分论”,最后齐老六家也挑剔起来,提出退婚,洪涛大爷受到严重打击,得了肺病,据说差点过去了,好几年不能干体力活。

村里有一位邳县过来支教的宋老师,他博学多才,洪涛大爷乐意找他聊天。大概宋老师年幼时就对我们老王家的家学和行善积德的好名声早有耳闻,所以,他也不抗拒洪涛大爷接触他。

洪涛大爷跟着宋老师学习毛笔书法,又跟他学习画宣传画。洪涛大爷不愧有我们家爱好学习的基因,很快就成了村里写得最好,画地最像,能背诵语录诗词最多的人。他也因此多了个谋生技巧——给村里和公社画宣传画、刷标语。他画的宣传画,除了有关于国家形势的外,还有本村的阶级斗争史,那些地主恶霸不是他爷爷,就是本家叔叔伯伯,以至于另一位本家堂伯不跟他来往了,理由是:他把俺爹画的太丑了,跟黄世仁似的。

1979年四类分子摘帽,1982年生产队解散,洪涛大爷终于成为我们村平等的一员,但是他已经迈入中年,没有人再来提亲。他除了经营跟母亲的那两亩六分地外,继续发挥写写画画的特长,到集市上卖春联,给人画像,赚些外快;村里的红白喜事,记账也总是他。

洪涛大爷的隶书、草书、行书都很好,还会在家谱前言上郑重写下写一些对账工整的骈体文。有一年他写了半幅春联,让写出下联,我是既不会懂对仗,又不会书法,让我这个大学生汗颜。

2000年左右,洪涛大爷终于结婚了,我的大娘是一位寡妇。大娘对他照顾,继子继女也都很孝顺,洪涛大爷终于有了个家。她还是位虔诚的基督徒,于是洪涛大爷成了我们村的牧师,每天老老少少都来做礼拜,他给不识字的老人们讲经,还教他们唱歌。我跟他讨论一些《圣经》背后的哲学,他说的竟然都很在理。

洪涛大爷一直关心国家大事,每次我回老家,就向我了解社会动态,国际形势,他的看法总跟周围的老汉们有所不同。最近一次我回家,送给他一本傅高义签名的《邓小平时代》,他未必能全看懂书里的内容,但是他知道哈佛大学很厉害,他总觉得邓小平是个伟大的人物。

 

(二)

另一位印象深刻的“二舅”是金山大爷,他是位50后,跟短片里的“二舅”年龄差不多。金山大爷跟“二舅”一样,也是个瘸子,但是他生来很健全,小时候在柴垛上玩,摔伤了腿,看的不及时(更应该是没有条件医治)就成瘸子了,并且还瘸地很厉害,走起路来,让人感觉两条腿的高低差超过了十公分。

金山大爷也是幼年丧父,他的父亲老实巴交,被人怀疑偷了东西,大概又受到逼迫,竟然一气之下上吊自杀了。没有爹,又是瘸子,这样的人过去在农村几乎注定要打光棍,除非兄弟姐妹过得特别好,并且对这位残疾的同胞很照顾。

金山大爷虽然腿脚不给力,但是心灵手巧,一辈子干过很多职业,学过理发,开过小餐馆,当过车辆修理工。八九十年代,跟畜力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农村人,看到拖拉机、柴油机、发电机就退避三舍,可是他却什么机器都会操作,并且,那受伤的右腿踩刹车离合比正常人还灵活。

最后,金山大爷开了个小卖铺,小卖铺这种生意门槛很低,村里竞争非常激烈,别人家的商店都是越做越没有生意,存在周期不超过三五年。但金山大爷的却越做越大,到2005年前后,就发展成为一个颇具规模的超市,里面还配置了早点、熟食,并且购物超过一定数额,可以电话叫货、送货上门。这不是乡村版的便利蜂和美团外卖吗?

洪涛大爷始终没有机会发挥宏韬伟略,但金山大爷最后名副其实。金山大爷有钱后,按理说娶媳妇不是问题。但是他觉得娶个年轻大闺女守不住,娶个二婚寡妇或离异的,带着子女,是非又多,干脆就不考虑这事了。他觉得以后跟着养女和侄女过就挺好的。

金山大爷对母亲极为孝顺,母亲卧床三四年,他侍奉特别周到,竟然没有生褥疮,还给母亲专门安装了空调。2016年左右,他的母亲走了。过了三年,金山大爷也走了,突发疾病走的,一点苦也没有受。前年回老家,看到他的养女和侄女把超市依旧经营的很好,并且规模又扩大了。

 

(三)

这是老家村里,我所最熟悉的两位“二舅”,村里的这种人还能说上好几个,但不一而足。中国由于历史上长期存在男女失衡问题,男性比例一直比女性高5%左右,所以,每个村都有几个讨不到媳妇的年老的二舅,而整个中国,二舅这个群体大概有近3000万。这些二舅基本都有以下特征:

1. 单身的原因是因为残疾,家庭成分不好,或者从父辈起就极端贫困

2. 因为残疾或受社会鄙视,为了谋生,往往比其他人有更多技能

3. 都会抱养一个女孩,为的是防老养老,不抱养男孩,是因为娶媳妇成本太高

4. 虽然是单身,但是并不代表没有对爱情婚姻的追求,一辈子总会有点情史,约会对象往往是寡居或残疾的农村底层妇女。

所以,我们看到二舅这个短视频,并不感到陌生,容易引起共鸣,因为二舅就在我们身边,他不是跟我们生活无关的曼哈顿大亨,也不是书上才有的传奇英雄,而是我们身边很容易见到的乡邻或亲戚。

二舅们都很伟大,都很值得敬仰,但是,我每次回到村里,看到那些坚强的二舅们,更多的是同情,更多的是思考他们的命运为何至此。其实,好好琢磨一下,二舅们本来命运不至于此,他们中的很多人本来是应该有另一种人生,是时代的局限或不合理的制度,让他们输在起跑线上,并且剥夺了他们改变命运的机会

过去农村医疗卫生很落后,导致大约5%左右的人从年幼起就是残疾,如果你是女性还能嫁出去,如果是男性也基本注定是光棍;政治上或文化上的很多歧视,让一些人出生起,就不会有跟其他人一样的平等发展机会;城乡二元机制限制了二舅们跳出本来对他们不利的原生环境,改变人生际遇的机会……

所以,这个角度讲,纯粹地向苦难致敬没有意义,甚至是亵渎二舅们所遭受的苦难,让他们的苦难变得毫无意义。正像聂辉华教授所说的,思考苦难产生的原因,防止苦难重演才更有意义。

反而是最近二三十年好了,农村医疗条件的普遍改善,年青一代残疾的概率大大降低了,村里再也很少见跛子、瘸子、婴儿瘫、瞎子、聋子了;农村城市的界限打开了,农村人也有机会外出劳动,改变命运了,哪怕你是赤贫家庭的孩子,只要是勤奋,打上几年工回来也可以很快经济地位翻身,这是多大的社会进步;随着社会流动性的提高,婚配资源也越来越充分,家里说亲或外出自由恋爱都能谈一个,现在村里的80后、90后中,很难看到娶不到媳妇的光棍了。

所以,农村的“二舅”群体是过去时代的遗留产物,改革开放的制度改进,大大减少了人们沦为弱势群体的可能,又给弱势群体改变命运提供了机遇,基本消灭了农村二舅产生的土壤,让“天下无舅”。现在农村年青一代很少有二舅那样的人了,不是代表农村人堕落了,而是时代进步了。

再说二舅们乐观。他们的乐观恬静,更多是因为他们生活在封闭的乡村一隅,感受不到时代变革的压力;是因为他们长久处于底层,早就没有什么际遇;是因为他们早年就已经受到社会剧烈捶打,早就把生活预期调的很低,而并不是因为他们有更高的大智慧

所以,二舅们的乐观治愈不了年轻人的精神内耗。反而,年轻人的精神内耗并不意味着是坏事。这至少表明,我们所处的环境和时代,尽管竞争激烈,但毕竟还有奋斗的希望,还有际遇,所以人们在拼命,所以在内耗。只有在令人绝望的土壤里,才不会有内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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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远

王明远

25篇文章 13分钟前更新

北京改革和发展研究会研究员,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历史系和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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