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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鞑靼人与中国历史书上记载的鞑靼人没有传承关系,他们是突厥语化、伊斯兰化的本地白种人游牧民后裔,俄罗斯族也并非蒙古人与斯拉夫人的混血民族。历史上,东亚民族对欧洲民族形成的人种学影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最近金砖国家峰会在喀山举行,喀山及当地土著民族鞑靼人的历史,再度进入传媒关注视角。喀山所在的伏尔加河中下游地区是欧亚草原的核心构成区域之一,这里是游牧文明的重要起源地,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游牧民族斯基泰人(塞种人,操伊朗语)就是生活在这里,后来这里又成为东西文明交流碰撞的重要舞台,与中国历史密切相关的突厥、蒙古都曾征服这里,后者曾经在这里建立了金帐汗国,并且深刻影响了现代俄罗斯民族的形成,所以中国人对这一片区域既非常好奇,认识误区也很多,这个后半部分详细谈。

那么伏尔加的民族和历史是怎样的存在?笔者先从2018年国庆节前后对这一区域的旅行谈起,这次笔者先后考察了喀山、保加尔遗址(世界文化遗产)、马里共和国、楚瓦什共和国、伏尔加格勒(斯大林格勒)、阿斯特拉罕和卡尔梅克共和国。这一线是伏尔加流域历史发展的主轴,就好比宝鸡—西安—洛阳—开封一线是中华民族早期发展史的主轴,通过参访民族志博物馆和历史遗址,基本可以了解这里9世纪以来的历史发展脉络。

喀山位于莫斯科以东900公里,是典型的俄罗斯“华夷”交汇处的城市,喀山以西是俄罗斯族文明占绝对优势,到了喀山,非俄罗斯文明色彩逐渐增强,喀山、伏尔加河中游一带是突厥-伊斯兰文明与俄罗斯文明犬牙交错,过了乌拉尔山又是各种亚洲民族聚集地。所以喀山虽然在地理上是俄罗斯腹地,但是在文化上是一个“边城”,是欧亚文明重要分界点之一。

喀山周围是伏尔加鞑靼人的文明中心和最重要聚集地,现在这里还有近600万鞑靼人,是俄罗斯最大少数民族。但是喀山市中心的地标——克里姆林,相当于中国传统意义上的内城,却是俄罗斯文化色彩的,里面都是俄式建筑和教堂,这是典型的统治民族开疆殖民的产物,好似清代驻防八旗在各地修的满城。

 

喀山克里姆林内部现在出现了一个大型清真寺,叫库尔沙里夫清真寺,很多人都把这个清真寺当做喀山文化的象征,其实这是苏联解体后的产物。在1990年代的政治转型中,过去沙俄、苏联的大俄罗斯主义政策受到一定程度批判,俄罗斯境内少数民族的文化空间一度得到伸张,不过这是非常短暂的松动,普京上任后,马上收紧,现在看再建这种建筑,可能性不大了。喀山的外城也有很多清真寺,看样子也都是苏联解体后新建的,建筑风格跟中东式清真寺截然不同,里面还可以像教堂那样举办婚礼,大概是“伊斯兰教俄罗斯化”的成就吧。

 

喀山作为伏尔加河突厥-穆斯林中心,另一个重要历史位置是它是“泛突厥主义”的起源地。因为在俄罗斯人影响下,喀山鞑靼人成为突厥人中较早接触西方民族主义的一支,1880年代,喀山的一些知识分子比如加斯普林斯基、阿克楚拉等,将突厥语穆斯林这个文化群体给予重新定义,想象成为一个血缘民族共同体,鼓动全体突厥人联合起来,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民族国家(“大图兰斯坦”,“图兰”突厥语意为家园)。泛突厥主义主张具有很强煽动力,很快传播到奥斯曼帝国,乃至东方,经久不衰,引发了很多民族分裂运动和地缘冲突。

喀山向南160公里是保加尔遗址,伏尔加鞑靼人的直接祖先就是保加尔人。保加尔人本来是在伏尔加下游的乌拉尔语系芬兰-乌戈尔语游牧民,7世纪左右,在突厥西迁运动影响下,语言上突厥化,并且在922年又接受了伊斯兰教,彻底完成文化上的“东方化”。保加尔遗址以清真寺断壁残垣为主,蒙古西征后,保加尔汗国灭亡,都城被毁,遗民成为今天的喀山鞑靼人。

 

这里还要说的是,在突厥逼迫下,保加尔人一部分西迁到多瑙河流域,成为拜占庭帝国最头疼的边境蛮族,这群保加尔人后来与当地南斯拉夫部落融合,并接受了东正教,形成了今天的保加利亚民族。

喀山方圆几百里内还有三个与鞑靼人有亲缘关系的民族建立起来的自治体,即马里共和国、楚瓦什共和国和巴什基尔共和国。马里人在喀山鞑靼人之北,是没有突厥化、伊斯兰化那部分芬兰-乌戈尔语族部落的后裔,马里人至今仍然说芬兰-乌戈尔语,信仰原始多神教,马里共和国可以视为突厥、伊斯兰文化扩张的北限,马里以北的少数民族都保持了芬兰-乌戈尔语及多神教信仰。

楚瓦什是突厥语化,但是信仰东正教的芬兰-乌戈尔语族部落后裔;巴什基尔人则与鞑靼人一样都是突厥语化、伊斯兰化的芬兰-乌戈尔人后裔,有一点值得指出的是,巴什基尔人可能是与匈牙利人 最具有亲缘关系的一个民族,他们的祖先马扎尔人是芬兰-乌戈尔语民族中的一个大的族群,一部分西迁成为今天的匈牙利,一个留在原地,逐渐演化为马扎尔人。

总体看,鞑靼人、楚瓦什人、巴什基尔人、马里人,都有共同的生活区域,长相也看不出什么区别,都与周围俄罗斯人一样是白种人。这四个民族的形成,是中世纪芬兰-乌戈尔人在突厥、伊斯兰、俄罗斯、东正教四种文明冲击下,分别接受了不同的语言和宗教的结果,后来的文化因素导致出现了民族分化,但是他们原来具有共同的先民

伏尔加河一直往下走,到了里海入海口附近就是阿斯特拉罕,这是以前的突厥文明与伊朗文明的交界地带,再向南走就是高加索山区了。阿斯特拉罕也是伏尔加下游草原地区的中心地带,在近代农业开发之前,这里是欧洲光热水条件最好的草原区,类似蒙古草原的鄂尔浑河谷地,或华夏文明的关中谷地,众多游牧王朝都选择定都这里,金帐汗国的首都萨莱城就在阿斯特拉罕附近约60公里的地方。

 

(阿斯特拉罕鞑靼人)

金帐汗国于15世纪分裂成为喀山、克里米亚、阿斯特拉罕、西伯利亚四大鞑靼汗国,俄罗斯人各个击破。其中最早征服的是喀山汗国,时间是1552年,这也标志者俄罗斯由一个地方王权,成长为帝国,紧接着是1556年消灭了阿斯特拉罕汗国,俄罗斯人占领阿斯特拉罕后,同样修建了克里姆林,作为镇守之地,今天的阿斯特拉罕克里姆林依旧非常完整,并且也非常壮观。最桀骜不驯的是克林米亚汗国,1783年才被沙俄吞并,但是克林米亚鞑靼人依然反抗不断,二战中斯大林将其集体流放到西伯利亚。

 

(阿斯特拉罕克林姆林及伏尔加河入海口附近)

阿斯特拉罕向西走300公里就是卡尔梅克共和国,即17世纪蒙古西迁卫拉特部落后裔的聚居地。由于这里气候比伏尔加河入河口地带干旱很多,因此没有被开发,保持了草原地貌。17世纪20年代,在卫拉特四部内讧中失败的土尔扈特部西迁到伏尔加河下游,这时候鞑靼人刚被俄罗斯人征服,而俄罗斯在该地的统治也很薄弱,因此,他们能够趁着这个短暂历史窗口迁居此地。并且对俄罗斯人来说,当地最大威胁是鞑靼游牧民族,他们也希望借助土尔扈特之力,来削弱鞑靼人。所以,一开始土尔扈特人在伏尔加河下游的牧场很大,几乎占领了整个下游草原。

但是待18世纪俄罗斯人逐渐巩固了在南方的统治后,他们开始打压土尔扈特人,导致一部分在渥巴锡带领下东迁,一部分逐渐在俄罗斯人的挤压下萎缩化,牧场逐渐萎缩剩下远离伏尔加河的最贫瘠干旱的一块地方,人口增长也非常缓慢,至今才有17万余人,比400年前西迁的时候还要少。

 

(卡尔梅克草原)

以上是对伏尔加中下游历史考察的经过。对于大家对该地区历史的最关心的部分:该地区民族和文明演变与中国究竟有多少联系?俄罗斯目前最大少数民族鞑靼人是成吉思汗长孙拔都带领的蒙古西征军的后裔?俄罗斯族是不是蒙古人与原斯拉夫人的混血民族?甚至还有,匈牙利人(本地早期族群马扎尔人的后裔)是不是西迁匈奴人的后裔,保加尔人是不是突厥人后裔?

这些方面野史、伪史太多,传媒上流传的信息几乎都是错误吧。一方面跟中国学界对南俄草原史研究几乎是空白有关,比如金帐汗国虽然是蒙古的四大汗国之一,但是国内连一部研究著作都没有,中国对这一区域历史的演进的认知,基本是空白的;另外也跟中国人的关注视角、喜欢得到的结论有关。笔者认为,以下几个关键要点,有助于我们形成正确认知。

1.  操芬兰-乌戈尔语的白种人,以及再早的操印欧语的斯基泰人(同样也是白种人),构成了伏尔加河游牧民族的种族基础。即便以后两千多年的复杂文明征服和融合中,该地区语言、宗教发生多次变化,偶尔也会有东方蒙古人种的游牧部落进入这里,但是人口规模都比较小,不可能对这里的种族结构产生根本影响。就像汉代之前进入塔里木盆地的东伊朗人奠定了这里的人种基础,虽然日后有汉族人、回鹘人、蒙古人进入这一区域,但是很难改变这里的种族结构。

 

(喀山的鞑靼人,典型白种人特征,丝毫看不到蒙古人种特征)

2.  从7世纪后,伏尔加河流域开始突厥语化、伊斯兰,本地游牧民多数都成为讲突厥语、信仰伊斯兰教的穆斯林,即便是蒙古西征也没有能打断这个进程,反而蒙古人也被突厥、伊斯兰化,融化到本地文明中去。金帐汗国的建立,还对于这个地区民族形成起了加速作用,分散的部落逐渐形成了共同族群认知——鞑靼人,完成了部落向民族的根本性转变。突厥语、伊斯兰教和黄金家族后裔统治是构成鞑靼人自我认同的基础要素。

3.  也有不少芬兰-乌戈尔人没有加入到这一民族形成过程,比如早年西迁的保加尔人、马扎尔人,更早北迁的芬兰人,后两者都保留了原始母语,成为目前芬兰-乌戈尔语系的人口的主要组成部分,芬兰语和匈牙利语也成为欧洲的另类,是唯二不属于印欧语系的官方语言。另外,处于边缘地带的很多族群,要么没有接受突厥语,要么没有接受伊斯兰教,也就没有形成鞑靼人认同,而是后来分化成为其他民族。

4.  俄罗斯今天的鞑靼族,跟中国史书上的鞑靼并不是一个民族,他们之间的亲缘关系几乎为零。俄罗斯鞑靼人是突厥语化、伊斯兰化芬兰-乌戈尔人的后裔,他们是地地道道的白种人,论血缘,他们与芬兰人、保加利亚人、保加利亚人更亲密。

他们是在民族形成过程中,借用了突厥语中的“鞑靼”这个称谓。中世纪突厥人称呼东方的蒙古语部落为鞑靼人,后来蒙古人征服了中亚突厥人,并且继续西征伏尔加河流域,建立了金帐汗国,周边国家就把金帐汗国建立者蒙古鞑靼人统治的子民都称为鞑靼人。这时候,伏尔加流域白种人与一个东方民族的古老称谓发生了联系,并且这个称谓以后成为这个族群的新名字。

5.  参加蒙古西征的军队约15万人,其中拔都的部众只有4万人,其他部落在西征后都返回东方,因此,金帐汗国的蒙古人数量非常少,并且他们主要与中亚草原上的钦察人(即今天哈萨克人祖先)通婚和发生其他联系,因此,蒙古人对伏尔加河地区的新的民族融合过程,也就是鞑靼人的形成过程,基本不产生什么影响。

6.  金帐汗国虽然是由蒙古人西征所建立,但是统治这个国家的官吏、军队主要构成是突厥系的钦察人,上层文化也是突厥文化,所以这个国家又被称为钦察汗国。从文明角度看,金帐汗国的本质不是蒙古人帝国,而是突厥人帝国,是中亚突厥文明在伏尔加流域的进一步扩张,而不是蒙古文明在伏尔加流域的扩张。

7.  金帐汗国对罗斯人的各公国实行间接统治,主要通过册封和征税展示宗主权,而没有流官和常驻军,所以,蒙古人更没有参与到俄罗斯民族的形成过程中,所谓俄罗斯人是蒙古人与斯拉夫人的混血民族更是无稽之谈。前面提到西征留下来的蒙古人数量极少,就连统治伏尔加河流域都捉襟见肘,更不可能有多余的人口渗透到边疆外藩中去。

西方人常用“撕下一个俄罗斯人的脸皮,你就会发现里面一半是欧洲,一半是鞑靼”形容俄罗斯文明的二元性。不过,俄罗斯民族所受的东方影响更多是文化上的,而不是血缘上的。并且东方影响主要来自伏尔加外围区域的,具有高度发达水平的突厥-伊斯兰文明,而不是远在几千里之外的落后的蒙古文明。或许有人把俄罗斯文明中的野蛮、残暴归结为蒙古统治的结果,但是笔者认为这是任何未经充分现代化民族的共性,是文化内生的,而不是外界输入的。

总之,任何文明的扩张都是有边界的,受地理的限制,很难突破这个极限。就东亚文明来讲,这个极限就是巴尔喀什湖七河地区,历史上无论汉文明,还是北亚游牧文明都很难突破这个极限。尽管,我们说历史上曾有一些匈奴、原突厥(即属于蒙古人种的早期突厥)和蒙古部落曾经跨越这个极限,到达伏尔加河流域,但是都不可能改变这个地区的种族结构,并且很快被同化。

人们津津乐道说匈牙利人是匈奴后裔,保加尔人是西突厥人后裔,以及很多民族史学家在严肃的历史学研究中,热衷于把西方一些民族,与中国二十四史上一些北方游牧部落的汉语音译,强行发生联想,推测欧亚大陆的一些民族源于中国北方,99%以上是无稽之谈,与一些历史民科把印第安人说成“殷地安阳人后裔”,把英国人说成起源于湖北英山一样滑稽。

因为音译是最不靠谱,受记录者的母语方言影响,本身就不准确,另外发音规则在千年历史上也发生多次变化,像佘太山这种学者,得出保加尔与中国古代鲜卑步六孤部有关系的结论,但凡有点逻辑推理能力的人实在是不敢认同。民族源流研究,更重要靠人类学、考古学,而不是文献资料,但是中国和日本一些学者,偏偏最喜欢从汉文典籍里面搞形而上。

至于民间也爱好传播这种结论,并且几十年上百年久经不衰,也是一种文化虚荣心作祟下的产物,无非是通过夸大历史,来弥补对文化现实影响力不足的遗憾,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是韩国,根本上是一种弱者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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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远,北京改革和发展研究会研究员,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历史系和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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