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与全球化会有很多风险,但是不参与全球化会有更多风险。
笔者于10月30号参加了新浪财经、联想集团与母校清华大学经管学院合办的“中国企业高质量出海论坛”,龙永图、白重恩、杨元庆等重要嘉宾都发表了精彩演讲。清华经管与联想集团都是诞生于1984年,二者都是改革之初意识形态和体制松动的产物,二者的发展壮大都是源于积极参加了全球化,与国际主流接轨(联想的事迹已经为大家所熟悉,清华经管在朱镕基、赵纯钧、钱颖一等院长的带领下,借鉴西方一流商学院的课程体系、培养模式,成立以海外知名企业家为主的顾问委员会),它们在共同的四十岁生日之际联袂举办这个活动,探讨中国企业国际化的前景,非常有纪念意义。
对于企业出海这个话题,结合笔者前段时间参与的一些调研,最近有不少感悟,大致罗列如下:
1.中国企业出海输出内容的层次明显提高
改革开放后中国企业出海分为三个阶段,第一波始于1990年代(此前有些国企在海外设立代表处,更多是行使某些国家职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商业行为),主要形式是以温州商人为代表的批发商、零售商,到发展中国家销售服装、日用品等劳动密集型产品,无论从输出内容、还是输出目的地看,都是参与最底层的全球化。第二波以2004年联想收购IBM的PC业务为代表,标志着中国进入大举资本出海的阶段,从2004年到2016年,中国企业海外并购金额累计达4300多亿美元,收购了沃尔沃、先正达、三洋、摩托罗拉等诸多知名企业,中国企业通过并购有效提升了自己的技术研发水平和海外市场网络,开始有力量参与高层次的全球化。第三阶段是2017年至今以中国创造、创意为引领的全球化。这一时期中国企业在新能源汽车、PC、智能手机等领域产生了大量在市场占有率、研发创新等居于世界前列的品牌,他们通过在海外自主构建生产供应链和销售体系,成功实现国际化运营。中国制造不再是低劣廉价的代称,反而在海外年轻消费者心目中,逐渐成为时尚、高价性比的代表。另外,在服务业领域,中国以微信、移动支付、希音、Tiktok及网络游戏为代表的产品,也在海外获得较大市场,这种能在生活方式、文化软实力层面产生影响的出海,更代表中国企业走出去水平的提高。中国企业出海的三个阶段反映了中国产业竞争力的提升过程,每个阶段的代表性企业、商帮都有不可磨灭的贡献。
2.出海热背后反映了民企在国内越来越大的生存压力
“出海”这个话题,自从2023年经济社会运行恢复正常以后,异常火爆,几乎周边做企业的、做投资的朋友,人人都在谈出海,就像前几年大家都在谈互联网。笔者认为这个现象背后有喜有忧。喜者,反映了上段所讲的中国企业今非昔比,所以我们才有底气谈出海,放在以前想都不敢想。万帆竞发、奔赴五洲,这是中国企业逐渐走向成熟,中国人巨大朝气精气神的体现,历史上只有19世纪的英国,20世纪的美国有这种恢弘的景象。忧者,现在企业都在谋划出海,相当大程度是因为国内发展遇到了困难,消费市场萎缩,投资到处有壁垒,增长遇到坚固的天花板了,不得不出海找出路。尤其是我们可以发现,以前出海的主力是大型国企和民企,这波以中小民营企业居多,出海是一个高度挑战性的行为,对中小企业来说风险尤其大,如果国内市场仍旧能维持可观增长的话,他们不至于陡然去“卷”出海,这背后反映了他们面临的现实生存压力,不得不开拓国外市场以弥补国内市场的增长不足。所以,我们的政府不仅应该对企业出海做好服务助力作用,更需要对过去做一个反思,在破除民企歧视待遇,增加民营企业安全,增加居民收入,提高人民消费力等方面有实招。如果这个情况不改变,那么会导致持久的资本流失,国内经济形成负循环,今年的社融在下降,而企业海外直接投资在高速增长就是个很好的说明。国际上典型的例子是1990年以后的日本,因为国内经济低迷,资本外流速度陡然加大,过去三十年日本企业海外净资产从74万亿日元增加到471万亿日元(3.1万亿美元),几乎等于日本GDP,如果这些资本留在国内,会产生失去的30年吗?
3.提高企业出海能力迫在眉睫
虽然我国对外投资量保持快速增长,但是投资收益率不高,据统计,我国的海外投资总收益率仅在2%左右,很多年份甚至是负收益,而外资在中国收益率在6%左右,二者差距很大。这当然跟过去央企投资项目数额大、亏损多有关,但是总体反映了出海企业业绩平平的多,成功的少。即便是最近的一轮企业出海,虽然层次变高、规模变大,但是同样也是不顺畅。比如,有的新能源汽车企业因为盲目扩张,导致产品积压严重,一度上了很多西方主流报刊的头版;有的车企没有深入了解当地消费文化,一年在欧洲销量不足3000台;有的因合规问题,海外投资遇到巨大风险。另外,出海中的盲从、跟风、内卷也很严重。比如,周围有出海意愿的产业、金融界朋友,几乎人人都在卷中东、迪拜,不是去迪拜考察,就是要在那里设分支机构。中东当然是个新兴的市场,但是迪拜-沙特经济圈人口不到6000万人,间接影响范围也不过一两亿人,即便是增长再快,也容纳不了这么多中国产品和资本。所以,我们不能把出海难都归结为政治摩擦,企业自身能力也是关键。不过也有一些企业在过去20年做地很好,现在我们已经诞生了联想(3168亿)、华为(2318亿)、吉利(1804亿)、美的(1509亿)、海尔(1367亿)等海外营收都达到千亿级的企业,很多人把他们的成功归结为赶上好时代,其实并不是那么简单,他们在管理、合规、市场开拓、研发等方面都有过人之处,笔者忘年交秦朔先生最近出了本书,名字就叫《出海》,读者有兴趣的话,可以找来读一读。
4. 出海必然不可能绕开欧美发达世界
现在随着中国与西方经济关系变差,中国企业在西方发达世界面临的风险越来越多,很多人认为中国企业继续向欧美出海,是一种不正确行为,既然他们对我们不友好,我们何必上杆子,只跟对我们友好的第三世界国家做生意好了。这种观点是否正确呢?笔者前不久参访了某著名新能源车企,其创始人一句坦诚的话,让笔者感触很深,他说:“一个企业只有打开欧美市场,才算真正打开国际市场,当今的全球市场是三分天下,欧盟、美国、中国或东亚各占30%,其他国家加起来不过占10%”。对于企业出海,笔者认为有深海和浅海之分,西方发达世界是深海,第三世界是浅海。发展中国家对企业初期国际化很有用,但是只聚焦于发展中国家市场,停留在低水平国际化,不可能成长为世界一流企业,不能有价值链、供应链地位的根本提升。对于大企业而言,终归只有进入欧美市场,才有可能真正成为全球一流企业。仍以联想为例,它之所以成为全球市场占有率最高的PC品牌,并不单纯靠中国或发展中国家市场,它在全球五大市场(中国、亚太、欧洲中东、北美、拉美)中,除了北美位列第三,其他均列第一。所以,中国企业出海,不可能绕开蓝海,到发达世界投资经营不是政治不正确,反而是真正有助于提高中国产业竞争力。至于如何才能在蓝海区域站住脚,考验企业管理者的眼光、认识高度、管理能力,也考验国家的外交能力。
5.企业的民族性和全球性的问题
中国企业要想在全球化中站住脚,必须在企业文化、管理架构、输出的产品和服务上,尊重全球主流价值,也只有在尊重全球主流价值情况下,再输出中国的文明元素,才有可能被外国消费者所接受。这次研讨会上,笔者听到的最感动的是观点是,杨元庆先生说,中国企业出海,不是为了征服某个市场,而要想着为当地创造价值,共享发展红利,他尤其是提到了“企业公民”的概念;以及龙永图先生说,我们企业走出去,很重要一点就是要尊重多元的文化,进行文化整合和文化交融,尊重别人,才能赢得别人的尊重。笔者为中国的企业家、官员有这样高度的认识感到自豪。所以,中国企业出海,必须在治理模式和运营上达到一个全球性企业的高度,这个高度某种程度决定了你商业的广度,在全球市场上的接纳程度。现在对于出海,网络上有更强调民族品牌的“华为模式”和全球性优先的“联想模式”之争,两种模式都有其独特价值和贡献,但是笔者认为“华为模式”更适用于华为本身,并不是任何企业都可以借鉴学习(当然华为采取这种模式,也是应对国际局势变化的一种策略,我们可以理解),而“联想模式”更具普遍性意义,我们看抖音、小米、吉利等在出海过程中,采用的路径都很相似。
6. 国内需要营造良好的社会氛围和政治环境,方能支持企业更高质量地出海
企业在海外经营本质是是国家影响力的延伸,如果一个国家在海外不受欢迎,那么它的企业也很难收到欢迎。中国企业在21世纪初能够走出去,得益于中国加入WTO,得益于成功的外交,现在中国企业海外投资规模更大,天然地要求为此创造更友好的气氛。和平年代,评判外交工作成就的最关键标准之一,就是能否为中国投资和贸易的架设桥梁,因为这两者是拓展中国国家利益的最重要途径。另外,现在网络民族主义越来越激烈,很多网络意见领袖充当审判官,用纯粹外行的标准,来评判一个企业在全球的经营行为是否是爱国。甚至在他们的话语体系中,有一份不言而喻的名单,界定了哪些企业是“爱国企业”,哪些是“汉奸企业”。事实证明,这些做法已经严重干扰了企业的正常经营,所以,政府一定要严厉制裁网络极端民族主义,防止外行充当企业的政治裁判官。更根本来讲,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其在国际上的文化、价值人设,决定了企业和产品在国际上的人设。像日本产品在海外这么受欢迎,跟二战后日本成功的文化形象塑造有关,而某些国家因为国际形象不好,其公司海外经营,也就很难获得大家认可。所以,我国社会如果变得更包容性、亲和力、有朝气活力,让我们的文化在国际社会的接纳度变得更高,对于中国企业走出去会产生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最后笔者想谈一谈全球化的前景问题。
最近经常有人问:全球化是不是一个短暂插曲?是不是一群人不切合实际的理想?特朗普如果再度当选美国总统,是不是意味着全球化将要走向终结?全球化的分工体系会不会断裂,以后分别形成美国、中国及数个地方强国各自主导的生产-贸易-金融体系?事实上,我们可以发现,最近六七年,逆全球化、中美脱钩虽然雷声滚滚,但是雨点小。美贸易战开始以来,中美贸易额仍旧在增长,今年突破7000亿美元已经成为定局;美国试图制造业回归,重塑供应链的结果也有限,制造业占GDP从11.3%下降到2022年的10.3%,制造业工人数量仅仅增加了约50万,在美国1.5亿劳动力中是微不足道的;全球贸易总额依然从34.7万亿美元增加到47.2万亿美元。因此,我们要客观分析逆全球化潮流的真正历史影响力。逆全球化的声音,更似过去全球化中失落者中的抗议,并且他们绑架了政治价值,让反全球化成为一种政治正确。但是,我们应该看到,掌握全球主流资源的商界、知识界精英,多数还是在支持全球化的,全球化的动力依然比阻力要大,只不过这种动力现在沉潜于喧嚣的表象后面。更重要的是,全球化本质上符合人类共同得的利益,人类所获得的福祉,从来没有一个时期超过过去三十年,这种发展的加速,第一动力就是全球化。如果重塑全球供应链,全球的经济运行成本会极大提高,有人估算仅工业品价格至少增加30%以上。任何反对全球化的人,可以列举出全球化多少害处,但是迄今为止,他们并不能提供一个比全球化更不坏、并且可行的替代方案。所以,我们仍旧应该对全球化有信心,参与全球化会有很多风险,但是不参与会有更多的风险,正所谓“不出海、便出局”,对企业如是,对国家也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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